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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汝昌:六十年来《红楼》梦
周汝昌:字玉言。研究员,男,汉族,1918年4月14日生人,籍贯天津。曾就学于北京燕京大学西语系本科、中文系研究院。先后任燕京大学西语系教员、华西大学与四川大学外文系讲师、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编辑、是第五———八届全国政协委员,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,中国作家协会和书法家协会会员,中国韵文学会、中国楹联学会、中国大观园文化协会顾问,中国曹雪芹学会荣誉会长。1991年开始享受政府特殊津贴。
1980年赴美国出席“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”;1984年受国家委派赴苏联考察列宁格勒藏本《石头记》;1986-1987年,获美国鲁斯基金,赴美国访学讲学一年并任威斯康辛大学客座教授。
与钱钟书的缘分
●我常常发现我所借的书,书卡要么是空白,要么书卡上只有一个人的签名,就是“钱钟书”。
在高中时我开始想译中华文学的精华,到大学后我就翻译了《文赋》、《二十四诗品》、甚至包括鲁迅先生用文言写的讲文学理论的《摩罗诗力说》,所谓力说,是指“诗是有它的力量的”———可研究鲁迅的没有一个人提这本书,很怪!
中国的赋是最难译的,我的本科论文是翻译《陆机文赋》,我用英语译了又做了研究,这篇文章被一个德国人办的外文刊物登载了,有学生把它给钱先生看了;1948年的时候我又用离骚的体裁翻译了雪莱的《西风颂》,也有人拿它给钱先生看了。
经一个热心人的介绍,我去见了钱先生,他还请我吃了饭,那天杨绛夫人做了一盘烹大虾,当时这可是不多见的菜肴啊。我当然是拿人家当老师,可人家不是居高临下。我们通过信件作诗唱和或者研究翻译问题。
另有件有趣的事是,我们那时去图书馆借书要填书卡,我常常发现我所借的书,书卡要么是空白,要么书卡上只有一个人的签名,就是“钱钟书”。
我翻译《摩罗诗力说》的时候,看到鲁迅引用了好多东欧诗人的名字,就去请教钱先生。钱先生说:“有一两个我一望便知,另外的我也不知道。”他指点我去看一本书———钱先生看的书当然我们都没见过。
可我那时不是普通的大学生,已经开始弄红学了,我还得上课和按时交论文,我怎么可能为了那两个人名去折腾,只好丢下,钱先生指导我去看的那本书我始终没找到,我的文章就成了废品。我一生浪费无数精力与学力,许多都是半成品,就差一点不能完成,日久年深,完了!
和胡适之辩论红学
●胡先生说他不完全同意我在文中的观点。我一个青年,不懂得人家有多高的地位,继续跟他争辩……
和钱先生的交往其实主要还是同学介绍我去清华大学听他的课。和胡适交往,则是他主动找我。
念大学时,我经兄长提醒,在燕京大学图书馆找到了胡适先生一直想要找的书,就写了篇小文章。写它也不是为了名和利,甚至连发表都不懂,书生气到极点!
我写完了就搁在宿舍里,这就算是我完成任务了。
巧极了!我抗战前在燕京大学的老师顾随先生一直跟我通信,他知道我要做学者、研究者,就说:“你也可以同时做作家,练习写,写了还可以发表,路子要宽。你要是有成稿,寄给我,我给你找地方发表。”
这么一来,我就找出两篇稿子,一篇就是说我发现了关于曹雪芹的珍贵资料的文章,另一篇是有关书法的———抗战时期为了逃避去日伪学校念书,我在暗室度过了六年,精神很痛苦,就写字、研究中华的书法。
顾随先生把这两篇稿子介绍给一个报纸,编辑当然不会选择谈书法的那篇,那个东西没多少人懂,而《红楼梦》多有名气啊。胡先生一见到就主动给我写信,编辑在转给我之前把它发表了,这就很轰动了!胡先生说他不完全同意我在文中的观点。我一个青年,不懂得人家有多高的地位,继续跟他争辩,通了7封信,完全是学者间的讨论。
就这样的交往关系,我竟冒昧地向他借他珍藏的《甲戌本石头记》,而胡先生也竟然毫不迟疑地借给了我,我翻开第一页,就惊呆了:“原来我所见过的所谓的《红楼梦》是被大大篡改过的。”不久胡先生出国了,而我从此走上了红学的路子,并决意要校订出新版,还《红楼梦》的真面目。后来人家批我是胡适派,我当时害怕,想否认,现在再想,也觉得可笑和愧疚。
没有选择的余地
●我的道路是没有选择余地的,随着这个时代、工作条件而变,而你想一个人的精力能做多少事呢?
解放初期,英美与我们是敌对关系,大家都学俄语。
我在成都两个大学教翻译,受到同学的热烈欢迎,说没有听过这样教翻译的。
但后来同学不想学了,外语系主任找我说你的教学效果这么好,你给同学做做思想工作,但同学说:“不行了,我们学了没出路。”四川大学外语系不办了,我也不想教了。
这时我的《<红楼梦>新证》也出版了,引起了海内外的轰动,据说海外的轰动还要更大。大江南北都在读,包括毛主席。中文系要留我,许诺说给我升副教授,但人民文学出版社找到中宣部调我到了北京。
那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部《红楼梦》遭到了俞平伯的批评。胡适走后,俞平伯当时就是权威,和胡乔木、党中央专管文化的人差不多是一个等级的,他说的话,分量可就太重了。他一批评,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然受不了。
这个书出还是不出呢?
这时,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突然看到我的书,就拼命找胡乔木把我从四川调过来,给他们弄《红楼梦》。四川大学校长没有办法,不能不服从中央,我1954年春夏之交到了北京,也就是在当年10月批胡批俞的大风波中起来了,我很快就变成了被批者中的一个。
这编辑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年。我业余的时间就没了,翻译事业告废了,做学者的事业也只能荒废了。我走上了一个新的路子———给诗集做注。我做了《白居易诗注》、《范成大诗集选注》和《杨万里诗集选注》等等。我的道路是没有选择余地的,随着这个时代、工作条件而变,而你想一个人的精力能做多少事呢?
五十六年一愿酬
●社会上已经有很多《红楼梦》的版本,为什么我要自己出一个校订版本?
从1948年认识胡适,至今已事隔56年,到今年五月我们才出版了《石头记会真》,其中艰辛,一言难尽。
社会上已经有很多《红楼梦》的版本,为什么我要自己出一个校订版本?我必须要做一个声明:“我坚决反对高鹗续的后四十回,它完全违背了前八十回的意旨,是朝廷的皇上找他们续的假的。得到这个认识之后,我们一定只能要八十回的,而这前八十回也被高鹗偷偷地改删,我们要尽一切的能力把它澄清。”
张爱玲去世后,我给她写了一首挽诗,其实我没见过她。我看到她的书中说十二三岁读《红楼》,读到第八十一回,忽觉“天日无光,百样无味”而感到那是另外一个世界。看到这句话,我真是又悲又喜。遗憾的是,我们本来可以在美国见面,但错过了。
一般人都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。你知道,我们太可怜了,我和哥哥两个人什么凭借也没有,我们自个儿摸索,后来越校越复杂,怎么办?中断还是继续?
不能中断,多苦多劳累都要坚持下去。
做着做着,政治运动来了,说我们和胡适有政治联系,这个实在是歪曲,我们一介书生,做的一切都是为了《红楼梦》,结果就是抄家、把资料弄得连一片纸也没有,如此耽搁许多年。等到拨乱反正我们可以恢复工作之后,我们才又重新开始,一次一次加工,一次一次认为自己没有认识清楚。再者,谁给你印?几百万字啊!辗转三家出版社,几经曲折,最后才在一家以出少儿读物为主的出版社出版了,出版社没有做多少宣传,不过反响据说非常好。
为什么这本书要把我哥哥的名字署在我的前面?当然了,校对主要是由他来完成!我和哥哥分工,他知道我的研究工作已经走得越来越高深,脑子里面装了太多东西,如果容纳不了会爆炸的,加上我的眼睛又看不清,都是他校完了读给我听,再由我来定夺。我们哥俩缺一个也不行,没有我哥哥就没有这本书,没有我,它也达不到今天的学术质量。
口述:周汝昌
采写/摄影:刘晋锋
■记者手记
从来没有与人如此耳鬓厮磨过。两个小时之内,我与老人一直面面相觑,距离不超过十厘米,可他依然看不清我,凑到他耳边一字字地大声喊,他仍旧茫然地说听不见啊。
老人1954年耳朵失聪,非有雷鸣般的声音不能听见,1974年双眼几近失明,医疗后一只眼留下0.01的视力,而几十年来老人著作等身,今年5月出版的《石头记会真》字数多达五百万字,一字一词都经过了老人的考证。
做了一辈子校注的工作,言谈中,他也担心人不懂得旧名词,多加注释与比兴。
因为沟通的困难,老人成了一个非常有经验的采访者,他推敲出你来访的用意之后就依循自己的思路自顾自地说下去。
■链接
《石头记会真》
书名为何题曰《石头记会真》?此名有何意旨在内?
第一,这是个80回本,应服膺原作者最后定名《石头记》,以示有别于120回假“全本”《红楼梦》。
第二,“会真”是以真为终极目标,即鲁迅先生所说的“斥伪返本,扫荡烟埃”;而“会”者,是会集已然发现的十多部旧抄本而进行大汇校,并在大汇校的基础上试行“写定”一部较近雪芹真文字真意旨的《石头记》;而“会”又含有体会、领会、赏会的复合意义。
第三,“会真”的真,包括存真去伪,不必多说;还有一个“去疑”。这是说,在种种异文中,发现或有或无的字句,而那字句的风格笔致不类雪芹的,就成为“去疑”
的触目点—————我们将它用特定符号标出,以示可疑,恐怕有出于他人后笔增入的可能。
第四,……
第五,我们的校订,还有“离开”了常规的特例,这主要是由书法知识而能以判断抄手之讹,疑不认识雪芹手稿的行草书体,一经点破,十分明了,也饶有趣味。
这也属于能否接受的范围,因为从校勘常规来说那就“没有版本依据”
而不敢相信了。
周汝昌:《五十六年一愿酬》摘自《光明日报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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